沐英将手缩回袖子里，慵懒地蹲在地上，那副样子，活像是个干了一天活的老农。
瞧着沐英的反应，刘贺不禁有些诧异。
他刚想开口，就听沐英说道：“人言可畏，但说到底，最可怕的还是人心。
如若对方想要找破绽，找纰漏，我是躲不掉的。
陛下虽说不是个心胸多宽广的人，可也绝不会是无故而杀人的君王。
君臣父子，无论哪个，我都无愧于心，想来陛下知道，也会体谅咱们。”
这番话说出口时，沐英似乎也卸下了千斤的重担，神情中带上了几分平和。
这种反应，让刘贺有些诧异，但很快，他便意识到了症结所在。
“可是朝中出了什么变故？”
沐英看了眼刘贺，轻笑着调侃：“你倒是聪明，只可惜你的聪明没用对地方。”
说话的同时，沐英朝着远处望了一眼，似乎是在考虑什么。
片刻后，沐英反问：“说说看，你如今还想拿了钱，便远离朝局吗？
还是你也打算学刘夫子他们，在朝廷里明哲保身，但遇到事了，还是会站出来？”
沐英很少会用这种神情，面对刘贺，即便是初识的那阵子，也很少有这种状态。
这种反应，让刘贺心里，渐渐生出一种危机感，和莫名的不安。
他盯着沐英，看了片刻后，这才轻声开口。
“我自然想远离是非，可如今这般境地，我若退了，便是万劫不复。
只怕陛下迟迟不肯召我回京，便是想到了这一点。
陛下希望我变成他手中的刀刃，只可惜，我这把刀钝的厉害，多半要让他失望了。”
刘贺说完，自嘲地一笑，而后看向沐英，神情淡然至极。
许是没料到刘贺会是这个回答，沐英轻轻摇头，似无奈，又似感慨。
他轻声说道：“罢了，本不该和你说的，但杨宪是个狠角色，思来想去，还是知会一声好。
他被陛下任命，统领拱卫司，我原本的职司很快也会移交过去。
这人想做张汤，才上任就来江西传旨，很有可能会借机生事，来给自己立威。
我倒是没什么，只是你在朝廷里没有根基，地位却极高，外面又四面树敌。
我担心他会拿你开刀，到时候，其余人等，说不定便要落井下石，至你于死地。”
刘贺闻言，心中一动，脑海中快速回想关于杨宪的种种。
不过很快，刘贺便又安心了。
毕竟有着许多沐英不知道信息，刘贺很清楚，杨宪虽说难缠，可却不懂得取舍和规避风险，最终才上位没多久，便被权利争斗碾压，落得个凄惨收场。
这样的人，刘贺自问，有上百种方法将之打发走，而且决不会引起任何麻烦。
如今唯一让他头疼的，便是永新州的各种操作，很有可能是违制的，这些都将是他的把柄，若是朱元璋也因此生出不满，那么所有策略的执行，都将出现问题。
心中暗自盘算一番，刘贺朝着沐英问道：“你是因为这个，所有才急着让粮商同意的？”
沐英不置可否，直接起身，朝着衙外走去。
沐英虽未开口，看他的步子，刘贺便已经知道答案。
微微摇头，刘贺不再执着，而是朝着远处的书吏喊了一声。
“贴出榜文，再招募一批百姓，去修筑堤坝！”
书吏闻言，不由得一怔，犹豫片刻，还是说道：“大人，咱们的粮食——”
刘贺一摆手，没等对方说完，便给出回答：“照做，诸事在我。”
书吏无奈，只能答应，而后快步走了。
刘贺站在原地，心中也不禁开始回想，自己出巡以来的种种。
一时间，他竟有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。
半日后，赵家。
面对着精致考究的陈设，赵家主的眼中满是不舍和愠怒。
博古架上的许多宝物，那都是赵家几代人辛苦积攒的，它们见证了赵家的兴起和蓬勃。
往昔瞧着这些物拾，赵家主只有满意和骄傲，可如今再看，却仿佛是看到了逐渐落寞的赵家，看到了他内心里的不甘。
正当赵家主心中情绪不断变换时，管家从屋外，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。
“老爷，外面传回消息，几个粮商将粮食买给了刘贺，而且还借给官府不少粮食！”
赵家主的手里，原本正握着一只汝窑的茶杯，听到这话，茶杯瞬间脱手，落在地上，支离破碎。
这茶杯，仿佛是在预示着赵家，这让赵家主心里更加不安。
他扭过头，用近乎颤抖的声音问道：“可曾打听到，官府给了几成利？咱们可还有争取一下的可能？”
管家脸色难看至极，小声说道：“合约已然签订，剩下一些还在犹豫的，也都是不痛不痒的小户了。”
一瞬间，赵家主只觉得胸口似乎被什么东西锤了一下。
他努力喘息了几次，这才勉强将情绪平复，不至于当场昏厥。
他双手握住拐杖，整个人好似瞬间苍老了几岁。
见自家主子如此反应，管家的神情显得十分纠结。
这对主仆也相识十几年了，赵家主看到他的反应，自然明白他还有事没说。
当下，赵家主哼了一声，强打精神说道：“还有什么，一口气说完吧！
我还死不了，这天也塌不下来！”
听到这话，管家躬着身子，小心翼翼地说：“官府方才有下了文书，招募了一批流民，作为民夫。
眼下官府的粥棚那边，已经挤满了人，看这架势，刘贺是打算加紧工期，把堤坝修完啊！”
这次赵家主早有心理准备，表现得倒是没那么骇人。
他吸了口气，双目紧闭，在心里想了片刻，终于是有了主意。
他看了眼管家，而后说道：“去提些银钱，趁着官府的消息没放出去，立刻去买些流民。
另外再贴出文书，就说我们要修建新的农庄，需要一批百姓帮忙。
至于酬劳方面，你自己斟酌便是。
只要能够压官府一头，我就不信，那些泥腿子们，会宁可去给刘贺做事，也不来我们赵家！”